“季札觀樂”次序安排的意義

 《左傳》襄公二十九年季札觀樂的記載，也頗能說明問題：
季札請觀于周樂，使工為之歌《周南》、《召南》……為之歌《頌》，曰：“至矣哉！……五聲和，八風(fēng)平，節(jié)有度，守有序，盛德之所同也。
見舞《象箾》《南籥》者，曰：“美哉！猶有憾。”見舞《大武》者，曰：“美哉！周之盛也，其若此乎！”……
顯然，季札所觀“周樂”包括詩歌和樂舞：詩歌是風(fēng)、雅、頌；樂舞是虞、夏、商、周四代之樂。關(guān)于“為之歌”與“見舞”用語的區(qū)別，孔穎達云：“樂之為樂，有歌有舞。歌則詠其辭而以聲播之，舞則動其容而以曲隨之。歌者樂器同而辭不一，聲隨辭變，曲盡更歌，故云‘為之歌風(fēng)’、‘為之歌雅’。及其舞，則每樂別舞，其舞不同。季札‘請觀周樂’，魯人以次而舞。每見一舞，各有所嘆，故以‘見舞’為文，不言為之舞也。且歌則聽其聲，舞則觀其容。歌以主人為文，故言‘為歌’也。舞以季札為文，故言‘見舞’也?！薄案琛笔枪じ?，季札聽；“舞”是工舞，季札看。
對于季札提出“觀周樂”的要求后，魯人“先歌后舞”的原因，孔穎達云：“樂有音聲，唯言舞者，樂以舞為主?！斪髦T樂，于季札皆云‘見舞’也。禮法，歌在堂，而舞在庭，故《郊特牲》云：‘歌者在上，匏竹在下，貴人聲也?！再F人聲，樂必先歌后舞。故魯為季札，先歌諸《詩》，而后舞諸樂?！睆目追f達的解釋可以看出，魯人“先歌后舞”的次序安排存在理論與習(xí)俗上的根據(jù)。季札觀樂，既然魯人“先歌后舞”，那么季札所見《大武》之舞，無疑是只有舞容，而沒有歌詩。也就是說，季札所觀周樂時，魯人“先歌后舞”的安排本身就說明《大武》舞容與頌詩存在脫離現(xiàn)象。
（三）諸侯僭越《大武》的深層意義
《大武》舞容與頌詩并非一一對應(yīng)的關(guān)系，我們也可從各國諸侯對《大武》的僭越之舉看出來?！抖Y記·郊特牲》記載：“諸侯之宮縣，而祭以白牡，擊玉磬，朱干設(shè)錫，冕而舞《大武》，乘大路，諸侯之僭禮也?！笨追f達正義曰：“諸侯唯合軒縣，今乃有宮縣。又諸侯祭用時王牲，今用白牡。又諸侯擊石磬，今擊玉磬?！币簿褪钦f，按照禮文規(guī)定“宮縣，而祭以白牡，擊玉磬，朱干設(shè)錫，冕而舞《大武》”都是天子祭祖時才有，而禮崩樂壞之時，各國諸侯祭祖時都僭越天子之禮。同樣，《大武》本來是享祭周天子先祖之樂，而此時卻可以用來享祭各國諸侯之祖。各國諸侯在享祭各自祖先時，對詩樂舞統(tǒng)一的《大武》一定有所取舍：他們所用的《大武》無疑是留下舞容，而改換頌詩，進而賦予《大武》舞容新的意義。這就是各國諸侯僭越《大武》之樂背后的深層意義。
筆者所說各國諸侯的這一做法，是否有依據(jù)？對此我們可以從出土的《大武》樂所用道具加以考證?！抖Y記》一書多次提到“朱干玉戚，冕而舞《大武》”，孔子也說“總干而山立”，鄭玄注“朱干，赤大盾也。戚，斧也?！?、“總干，持盾也。山立，猶正立也?！彼^赤大盾，即漆盾?？梢?，《大武》之樂的主要道具是漆盾和戚。目前，出土的漆盾也為數(shù)不少，但上面沒有文字，很難斷定是《大武》樂所用之物。至于戚斧之類，目前已有兩件實物可確定就是在《大武》樂中所用：一為1960年在湖北荊門車橋壩戰(zhàn)國墓葬出土的銅戚，上有銘文“大武闢兵”，二為1994年在荊州市沙市區(qū)又發(fā)現(xiàn)一件銘曰“大武”的青銅戚，“其形制大小及圖案裝飾物與荊門出土銅戚相同”。⑧針對第一件《大武》銅戚，俞偉超認為這是巴人遺物⑨，而馬承源認為是楚人之物⑩。依據(jù)第二件《大武》銅戚的出土地點“沙市”是楚國都城郢的外港可知，《大武》銅戚確定為楚國遺物最為恰當。楚國地處南方，《大武》舞具在楚地的出土，本身可證《禮記》所言《大武》樂被各國諸侯所僭越之言不虛。相對于《大武》是周天子所用之樂而言，楚國奏《大武》顯然是僭越行為。
之所以奏《大武》，當然是為了享祭先祖。而他們的先祖又是誰呢？《大武》銅戚上的圖案（見圖1）顯然能夠幫助我們理解這一問題。兩件銅戚正、反兩面都鑄有相同的圖案：一鱗片狀紋身神人，頭插長羽，耳戴兩蛇，雙手分持一蜥蜴狀動物和一條雙頭魚形動物，腰圍一條蛇，鷹爪雙足分踏日、月，胯下有一龍形動物。這一神人，顯然不同于同時期中原各國的神人造型。古人祭祖時對祖先十分敬重，并講究“迎神”、“降神”，這一點在巫風(fēng)甚濃的楚國表現(xiàn)得更有肅穆和濃重。所以，楚人在《大武》舞具上鑄這一神人絕非無意而為。雖然這一神人造型奇特，多類《山海經(jīng)》所記怪人，實難確指何人，但說他就是楚人奏《大武》所享祭之先祖，顯然是有道理的。由此，從《大武》銅戚圖案可以看出，楚人所用《大武》，只是取其舞容，而舍其頌詩。楚人所用《大武》樂的方法，無疑再次證明了《大武》樂舞容與頌詩的脫離。
圖1 當然，諸侯所奏《大武》之樂是舞容與頌詩的完全脫離，即《大武》舞容所代表的意義已經(jīng)變成了各自祖先的豐功偉績，而不是周天子享祭祖先時所代表的意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