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代草蟲繪畫的隱喻性研究

一、元代繪畫藝術的“隱喻”  

元代是中國歷史上被少數(shù)民族統(tǒng)治的朝代，統(tǒng)治者對漢族和漢族文化采取的強硬態(tài)度以及不平等的民族政策使?jié)h族士人社會政治地位卑微，他們無入仕之階，經世濟民的入世理想與天下家國的胸懷逐漸地消泯磨滅，在長期理想抱負空落的境遇下看破世情，加之元初思想文化自由，群體性的隱逸避世思潮盛行，然而已出仕的部分漢族士人又因各自種種原因不能歸隱山林之間，他們只得在仕隱兩難的窘境中調整自我心態(tài)，投向于對內心世界的關照，寄隱于物，寓隱于心，追求精神自由，創(chuàng)作出很多具有隱喻性的畫作，創(chuàng)作目的側重于藝術的本體價值之挖掘，以此獲得心靈上的安寧，因此，繪畫成為了一種工具，繪畫隱喻要傳達的內容藏匿于物象之下，由于表達的含蓄化，使作品表現(xiàn)出了較為明顯的隱喻性含義。所謂“隱喻”，借助事物的典型性特點，用一事物或隱喻符來取代被描寫的事物，即用一新事物把原本的事物“藏匿”起來，在有限的二維世界中創(chuàng)造出了無限的空間。繪畫隱喻常常通過具象的視覺形象來對難以言傳的主體情思進行暗示，表達的主要側重點在隱秘于物象背后的思想情感。在元代繪畫中，“隱喻”的表達方式占據著重要的地位，一方面承載著畫家的精神情感寄托，另一方面也是畫家對自我身份的認同和肯定，畫家們紛紛用“隱喻”的方式用視覺語言隱秘地表達自己的心境，“陶寫性靈，發(fā)表個性與其感想”的文人畫成為了隱喻情感表達的重要媒介之一，“隱喻”表達與繪畫創(chuàng)作緊密結合起來，畫作中所出現(xiàn)的各種元素承擔著隱喻意義的傳達功能，總能找尋到象征隱喻的意味。

元代隱喻之風的盛行，士人畫家創(chuàng)作的主體意識強烈，審美文化呈現(xiàn)出“有我”狀態(tài)，加之元朝取消了宋代以來的畫院制度，使繪畫擺脫了宋朝以來以院體畫為主流的局面，擺脫了形式上的束縛，朝著更加個性化、自由化、生動化發(fā)展，繪畫以法心源、聊以自娛作為審美理想，呈現(xiàn)出向內探尋自我人格的獨立與精神自由的趨勢，著意突出“美在畫家的人格和修養(yǎng)”，即所謂元代繪畫重于寄興。倪瓚的“逸筆草草，不求形似，聊以寫胸中逸氣”，被元代文人畫家普遍認同，美術史家王伯敏先生將其歸結為“文人畫強調個性表現(xiàn)，講求借物抒情”，畫家們極其在意表現(xiàn)物體的“情態(tài)”，而非物體的“形態(tài)”。畫家將情感融入作品，使得客觀物體升華為畫家內心的物體，進而表達出自己的思想情感，此種情感可以是孤寂的、崇高的，也可能是燦爛的、感傷的、無奈的，在這種注重情態(tài)的表現(xiàn)中，畫家們逐漸探索個性語言的表達風格，而非經驗性的程式化描繪，他們的創(chuàng)作面貌呈現(xiàn)出多樣性和豐富性，如工筆重彩寫實畫風、逸筆水墨畫風等，這種創(chuàng)造力的來源是畫家們對于“自我意識”的醒覺，對于有“我”之境的描繪，反映了畫家對人本身情感的迫切關注與認同，在表達自我的同時，也喚起了觀眾的情感共鳴。

二、隱喻視閾下的元代草蟲繪畫

元代花鳥畫在宋代花鳥畫的基礎上發(fā)展了新的內涵，草蟲繪畫以其獨特的精神寄寓受到文人畫家的喜愛，畫作中注入了文人氣息，賦予物象以自身的情感，將內心寫照表露于作品中，主觀意趣的表達變得強烈和突出，元代的士人畫家們在為自己創(chuàng)造生存條件的同時，他們需要尋找精神撫慰，創(chuàng)造出一個只屬于個人精神世界的“理想樂土”。草蟲畫成為具有象征內涵的審美意象，錢選、鄭思肖、王淵、謝楚芳、堅白子等人均有草蟲繪畫作品傳世。元代草蟲繪畫中的每一只草蟲都各具特點，有的栩栩如生，有的逗趣可愛，有的兇猛威武，有的溫馨動人，好似畫家本人的心靈，畫中草蟲情態(tài)和畫家所要表達的情與思相契合，使作品有了飽滿的藝術生命。這種個體意識的呈現(xiàn)，引發(fā)了觀者的個性化審美體驗和追求。很有必要對其畫作背后所具有的內隱的象征意義和思想進行深入探究，以挖掘出其背后的隱喻性表達。元代草蟲繪畫隱喻特質呈現(xiàn)的類型有隱喻覆國亡家之痛、隱喻弱肉強食的現(xiàn)實生存競爭、隱喻畫家對自身生命際遇的哀嘆等。

隱喻覆國亡家之痛 

鄭思肖的入仕之路艱辛坎坷，在他成功考取功名、等待就職時，宋便亡國了，入元后，他立志不仕，對異族統(tǒng)治持敵對態(tài)度，反元意識強烈、言辭激烈   尖銳。作為遺民畫家，他筆下的作品《墨蘭圖》（日本大阪市立美術館藏），寄托著這種強烈的情感。蘭花在文人畫作品中常常代表光明磊落、高尚脫俗的人格品味，孔子曾用蘭花喻作君子，借蘭花與世無爭的品質稱贊君子在困苦中從未改變氣節(jié)志向的堅韌品格，且蘭花生于深谷，孤芳自賞的特點也與隱士智者的氣質相契合，體現(xiàn)著淡泊名利、光明磊落、蔑視謗議的人生品格?！赌m圖》中，畫面整體用筆簡潔概括，格調清逸。鄭思肖以八分法畫兩叢蘭葉之力量，一瓣蘭花，既不扎根入土，也無石相伴，如同漂浮空中，如同自己的國家，如同漂泊的自己，令人觸動深思，題詩“向來俯首問羲皇，汝是何人到此鄉(xiāng)？未有畫前開鼻孔，滿天浮動古馨香”更是倒盡喪國之哀思，且落款不用元朝年號。宋亡后其所畫蘭均無土和根，鄭思肖借無土無根的蘭花隱喻表達自己對于國土淪喪、異族侵略統(tǒng)治的困苦與無奈，以蘭花無法扎根為隱喻，抒發(fā)自己如浮萍般沒有歸宿的情感，也寓意著“土為蕃人奪”，意味著他不與新朝為伍的倔強精神、對異族統(tǒng)治的強烈抵觸情緒，也表達對故國的思念之情與效忠之意，也堅守著內心對國家最后的忠誠，以悠悠蘭心寫我心，蘭花是其本人心境的真實寫照，也成為了他自我人格的象征。《墨蘭圖》中，蘭花的呈現(xiàn)、風格的表現(xiàn)，均透露著鄭思肖自身的風格以及獨特的情趣和氣度，這是人格力量的藝術轉化。

遺民的文人畫家中，錢選也擅于描繪草蟲，歷代著錄中有他的多幅草蟲繪畫作品。如《草蟲圖》（美國底特律藝術館藏），以手卷形式描繪蛙蜓捕捉空中飛蟲，畫面與以花卉為主，草蟲串聯(lián)，有趣的是，畫作后半段有一處群蟻搬運螳螂尸體的場景。這一場景也出現(xiàn)在錢選所作《錦灰堆》中，錦灰堆以殘羹棄物為主，畫中描繪了蟹腳、蚌殼、蓮房、雞翎、魚刺等棄物形象，其中就有螞蟻搬運尸體的場景。在經歷了喪國、生不逢時，這些復雜的情感使得錢選對于這些無用的東西、被遺棄的事物產生了民族性的情感共鳴，這些棄物形象，凸顯失國的悲痛心情，更甚是以此作為反抗，表達自身對元朝統(tǒng)治不認可的心態(tài)，這也正是他的遺民生活賦予給他的心性感悟，這也證明了在這一時期草蟲畫的審美意趣更多的是畫家心性的體現(xiàn)與人格的化身。

綜上所述，元代草蟲畫家對草蟲題材繪畫的隱喻含義進行了深入挖掘與闡釋，并賦予它們以生命、品格、情感，并以此抒情明志，深層次的隱含表達自己思念故國的情感。

隱喻弱肉強食的現(xiàn)實生存競爭  

謝楚芳畫作《乾坤生意》圖卷（大英博物館藏），在描繪內容上，作者通過對自然界昆蟲之間的生存競爭的細致觀察，用精湛的手法以工筆重彩的方式細致入微地描繪了一幅生機勃勃、栩栩如生的場景。畫中有等待捕食的蟾蜍，慌忙逃跑的蝗蟲，等待的蜥蜴以及勝利的馬蜂等多種昆蟲，體現(xiàn)出昆蟲之間弱肉強食的危機四伏、相互殘殺的現(xiàn)實生存競爭。作者借此比擬元代統(tǒng)治者實施的民族歧視政策下，存在的爾虞我詐的政治斗爭，是畫家面臨罹禍遭受迫害而無處可逃的現(xiàn)實境遇的傳達。同時，也象征著漢族文人與貴族之間敵對的隱喻關系。

在畫卷題跋上，多數(shù)為元人所寫，可見畫面中傳達出的主題與元代文人心境相契合，由此可想見元人心境，并且他們傳達出的不僅僅是個人的心境，還代表著整個文人群體的心境，因此，這有助于進一步完善和提升整個畫作的內涵。在題跋內容上，跋尾第一段落款為“松華道人”，題跋詩為“花香草色競春暉，蝡動翩飛各有私。得失紛紛何日了，寸心天地更誰知?！彼扇A道人感受到小蟲之間的自相殘殺，對弱肉強食的社會充滿厭倦，反映了他在元代統(tǒng)治下苦悶的心情，也體現(xiàn)出他于天地之間追尋自我內心的情感。元代詩人陳深的題詩：“小蟲營食各自私，潛窺巧伺相苦噬。鄙夫謀利不以義，其智亦猶爾之類?！弊杂罪栕x詩文的他卻無任何用武之地，詩的前兩句講小蟲被各自的私欲驅使，使得他們互相窺視并相互殘殺，后兩句談見識淺薄的人為了謀取利益，完全不在乎義氣，其見識也仿佛如畫中的小蟲一般。這些小蟲之間的爭斗，使得陳深深刻領悟到困苦處境下人與人之間的關系，人與世界之間，不同民族之間巨大的矛盾。正如英國韋陀學者所認為的：“很清楚，一些題詩作者，或者說全部作者都把這幅畫看作是當時政治事件的反映，當時中國正處于蒙古人統(tǒng)治之下，人們經歷著各種困難，遭遇著各種不公……。整個作品是影射現(xiàn)實的例證?！?/p>

隱喻畫家對自身生命際遇的哀嘆   

堅白子的孤品《草蟲圖卷》（北京故宮博物院藏），畫面以墨色描繪草蟲，畫面上天牛、寒蟬、金龜子、壁虎、蟋蟀、青蛙、蝸牛等八種昆蟲（現(xiàn)存七段），其中一段是蟬與枯柳干的組合，畫面描繪深秋季節(jié)一只蟬棲息在枯柳之上，一陣秋風吹過，給人以蟬似乎搖搖欲墜、伶仃飄亡、無所依靠之傷感。可以說是哀怨凄切的寒蟬，深秋即逝，季節(jié)更替，悲蟬生命周期之短暫，悲蟬悲秋亦復悲己，悲家國滅亡的滄桑巨變使自己飄零無依，悲己所居地覆亡的無奈哀傷，借寒蟬發(fā)身世之感，引發(fā)對自身生命際遇的無奈之哀感。堅白子將自身生命意識外化入蟬的意象，寒蟬與枯柳的意象組合所營造出的悲涼凄清的隱喻，深刻體現(xiàn)出堅白子失意士人身居亂世中，生命與精神的煢煢獨立和無奈的哀感。

在謝楚芳畫作《乾坤生意》圖卷中，蝴蝶在畫卷中多次出現(xiàn)，蝴蝶美好而生命短暫易逝，謝楚芳選擇蝴蝶這個題材亦是對美生命和美好生活的向往，同時，又因為蝴蝶本身的脆弱性，不得不聯(lián)想到身為漢人的謝楚芳在元代爾虞我詐的社會政治環(huán)境下，對于自身命運前途的擔憂。

綜上所述，草蟲也成為了創(chuàng)作者自身的形象，是畫者借助昆蟲之間的活動來傳達自己的感受，畫家筆下的草蟲世界承載的是自我審美追求和價值體現(xiàn)。畫作的藝術價值體現(xiàn)在畫家對現(xiàn)實生存競爭的關注、對自我內心的關照。

三、總結

元代草蟲畫家通過細致的觀察和體會，目識心記后將草蟲寫生再現(xiàn)，且表現(xiàn)出最富戲劇性、富有意趣的一面，需要注意的是，這種再現(xiàn)并不是全部照搬，而是在追求極致的寫實中表達畫家內心情感，已達到以形寫神、神形兼?zhèn)涞木辰纾?，花鳥畫不僅以審美為出發(fā)點，更是體現(xiàn)了以客觀物象傳達畫家主觀想法的目的，毫無疑問，這是元代花鳥畫的一大進步。

通過對元代草蟲繪畫隱喻性的研究，不僅可以揭示出畫家繪畫藝術創(chuàng)作背后的深藏情結和內心世界，極大的豐富了畫作中情感的表達方式以及畫作背后藏匿的深層思想。而且，隨著文人審美意識的發(fā)展以及傳統(tǒng)文化中“比德”觀念的影響，元文人畫家深入挖掘并闡釋了草蟲題材的隱喻涵義，賦予草蟲以人的生命、品格、情感，使對草蟲的描繪更加具有了文化意涵，抒情明志，借物抒情，體現(xiàn)了畫家對宇宙生命真諦的探索、體悟，通過對草蟲畫面隱喻承載物的不同描繪與精心布局，更能深層次的隱含表達自身的心緒情感。

元代草蟲繪畫具有深厚的人生感和存在感，借物寓意的強烈象征性，以自然中的草蟲為審美對象，在關照對象中反觀自我，借以隱喻的創(chuàng)作手法寄托對人生的憧憬，書畫自由理想的生存境界，尋找心靈的慰藉，闡述對生命的感悟，是自己內在思想情感的外化，是一種認知觀念的“獨白”。由此，繪畫不僅是畫家怡情養(yǎng)性的外在表達方式，更是他們個人心境的日記，是他們對身世的感懷和對自我的關照?！半[喻”的方式就這樣成為文人畫家體悟生活、現(xiàn)實政治表達和人生際遇表達的工具，成為元代文人繪畫最重要的特征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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