尊嚴的飄搖欲墜——還原梅曾亮的精神處境
梅曾亮在文學史勢利的層級結構中,最多不過算一個中等文人。而在桐城派的標簽下,其自身的面目甚為模糊。他被認為在桐城派的發(fā)展過程中處于一個文派傳承的重要時期,對桐城后學的影響頗大。很多研究者認為梅曾亮是桐城派在姚鼐之后傳承過程中重要的一環(huán)。但他的真正面目也被這標簽遮蔽了。派別的標簽簡單化了梅曾亮文人的身份,以及由此帶來的文人復雜處境。無論梅曾亮本人是如何地重視作為一個傳統(tǒng)的“士”所應具有的社會責任,可是當他面對真實的生活時,一切又開始變得不同。我們將通過他真實的處境,盡可能還原他的精神困境。
梅曾亮筆下文人困厄的生活處境有著深刻的社會和政治方面的原因,而這種處境也對文人的精神產(chǎn)生了深遠的影響。
明末大動蕩之后,經(jīng)過清初完成政治統(tǒng)一,國家又恢復太平局面??滴?、雍正、乾隆三朝后,社會財富的累積遠遠超過前朝,而社會人口也出現(xiàn)了爆炸式的增長。短時間里人口大量增加當然會帶來巨大的社會壓力。盛世的民間底層社會,百姓的生活改觀并沒有多大。從英國特使的見聞就可見一斑。而人口的增加帶給文人的直接影響就是科舉的錄取率逐年下降。這條文人仰仗著求取生活所依的前途愈來愈窄且布滿荊棘。
這所謂荊棘就是清政府在政治上對漢族文人的刻意打壓。調(diào)整各省科舉錄取名額,降低江浙名額以及貫穿康、雍、乾三朝臭名昭著的文字獄都屬此列。
經(jīng)濟與政治上的生存壓力當然會對士人的精神產(chǎn)生嚴重影響。龔自珍就曾給我們描繪出了一幅精神遭受扭曲的衰世世相,并預言性地揭示出在這樣的衰世中“才士”、“才民”的處境:
衰世者,文類治世,名類治世,聲音笑貌類治世?!鬅o才相,右無才史,閫無才將,癢序無才士,隴無才民,廛無才工,衢無才商;抑巷無才偷,市無才駔,藪澤無才盜;則非但尟君子也,抑小人甚尟。
當彼其世也,而才士與才民出,則百不才督之,縛之,以至于戮之。戮之非刀,非鋸,非水火,文亦戮之,名亦戮之,聲音笑貌亦戮之。戮之權不告于君,不告于大夫,不宣于司市,君大夫亦不任受。其法亦不及要領,徒戮其心。戮其能憂心,能憤心,能思慮心,能作為心,能有廉恥心,能無渣滓心。又非一日而戮之,乃以漸,或三歲而戮之,十年而戮之,百年而戮之。
才者自度將見戮,則早夜號以求治,求治而不得,悖悍者則早夜號以求亂。夫悖且悍,且睊然眮然以思世之一便己,才不可問矣,曏之倫聒有辭矣。然而起視其世,亂亦竟不遠矣。
并不是這片土地與杰出之士無緣,而是杰出之士一旦出現(xiàn)卻無法成長?!安攀俊?、“才民”唯一的結局就是被戮,還不是肉體上的消滅,而是“戮其心”。 在龔自珍的詩文中,“心”一詞出現(xiàn)的頻率是很高的??梢哉f,“心”就是一個人自覺的意識,所以能憂、能憤、能思慮、能有廉恥。凡缺乏這種自覺意識的,“心無力者,謂之庸人”。所以,衰世中“才者”遭遇到的最大的迫害便是“戮其心”,通過精神上的壓迫剝奪一個人的自覺的意識。這是龔自珍對時代最大的控訴。如果說這里還是通過寓言來展示的,那下面兩段引文講得就更為直接,更為清晰了:
本朝糾虔士大夫甚密,糾民甚疏,視前代矯枉而過其正。
氣者,恥之外也;恥者,氣之內(nèi)也?!e百年之力,以震蕩摧鋤天下之廉恥,既殄、既獮、既夷,顧乃席虎視之余蔭,一旦責有氣于臣,不亦暮乎!
錢穆看到這段文字時曾感慨萬千,特從龔自珍文集中舉《杭大宗逸事狀》為例以證其說。杭世駿因乾隆八年(1743年),久旱無雨,應皇帝下詔求直言,上了一篇《時務策》,主張“朝廷用人,宜泯滿漢之見”,結果觸動帝怒,被斥“懷私妄奏”,刑部議處死刑。后從寬發(fā)落,革職歸田。龔自珍在《杭大宗逸事狀》中說:“癸已歲,純皇帝南巡,大宗迎駕湖上,上顧左右曰:‘杭世駿尚未死么?’大宗返舍,是夕卒?!彼^“糾虔士大夫甚密”,從這個例子來看,無非就是統(tǒng)治者以死亡來威脅、殘害士大夫,戮其身,最終戮其心。錢穆最后感慨道:“以若是之朝廷,士大夫出而仕,奈何開口言政事?更奈何言氣節(jié)廉恥?又奈何言人才?”心都沒有了,還談什么氣節(jié)廉恥呢?統(tǒng)治者既戮盡了天下之心,還能向天下之民要求廉恥氣節(jié)嗎?龔自珍之成為先驅的原因,在于他不但像李贄那樣把人的自覺意識和道德倫常對立起來,更指出了造成整個中國沒有生氣,官民上下缺乏氣節(jié)的原因,那就是——“戮其心”。如此,才要尊其心,也就是要找回被“戮”的自我的自覺意識,找回自我的獨立的人格。
梅曾亮的見解沒有龔自珍這般深刻。但他從自己的親身體會中了解到了這種對文人精神的創(chuàng)傷,并在文中反復申說。其論說與龔自珍也多有相契之處。而其在窮厄之中對文人自尊的持守,也是保有自我意識的前提。
首先,在梅曾亮看來,窮厄的生活使士人普遍喪志,失去尊嚴,結果使士人在社會上受到輕視。在以“士說”為題的一篇文章中梅曾亮就直接涉及到了這個問題。文章以傳統(tǒng)論說文的比擬開篇,把求棟梁者對木的需求和國家對“士”的需求相比較?!笆恐趪?,猶木之于室也?!本o接著提出了這樣一個問題:“一國之士,其材者百無一二焉;一山之木,其材者亦百無一二焉。然國患無士而室不患無木者,何也?”難道是因為天下士寡木多嗎?還是“信士之不如信木者歟?”梅曾亮的答案很簡單是,只因為現(xiàn)在不以“士”來看待“士”?!敖褚允恐蓄愑谏藤Z負販也,而謂用商賈負販者之無異于用士,此士之所以終不出歟?”把士等同于商賈負販,甚至認為連商賈負販都不如,俗語所謂百無一用是書生,恰恰是從世俗職業(yè)功能的角度來看待士人。只要他沒有通過科舉取得功名,沒有走上仕途,他無非就是一個能識幾個字會寫幾行書的人。這樣的人,就像我們在梅曾亮筆下所看到的,連保證自己的妻兒免于凍餒的能力都沒有,在以利祿功名為評判標準的世俗看來,自然無用。但世俗如此看可以,連國家也以如此勢利之眼待士人則不可。梅曾亮曾借藺相如一事發(fā)出了警告:一個只注重物質(zhì)利益而不重視真正人才的國家只有被他人奴役?!氨酥粣鬯朗慷鴲坭嫡?,其國可玩而虜也”。
但士人遭到輕視,反而使士人更汲汲于用世。梅曾亮在《觀漁》一文從捕魚者的經(jīng)驗中看到了士人如此處境,發(fā)出了對汲汲于用世者的警告。當漁網(wǎng)從水中慢慢拉出時,魚兒“有入者,有出者,有屢躍而不出者”。此時此刻,“安知夫魚之躍而出者,不自以為得耶?又安知夫躍而不出,與躍而反入者,不自咎其躍之不善耶?而漁者視之,忽不加得失于其心。嗟夫!人知魚之無所逃于池也,其魚之躍者可悲也,然則人之躍者何也?”如果說這里還只是一則寓言,不過顯示了詩人憂思之深,那么,梅曾亮在歷史中,在韓非、晁錯等這些歷史人物身上看到的則是士人面對的更為現(xiàn)實的危險處境。士人喜歡舞文弄墨,著書立說。梅曾亮認為古今著書立說無非兩種情況:“且古今著書立說之士多出于功成之后者。不然,則無意于世以潛其用者矣?!薄皾撈溆谜摺笨梢圆徽?,汲汲于想以此干世者,難道不知人君絕不會受制于人聽人擺布么?“今人君無賢智愚不肖,莫不欲制人而不制于人,測物而不為物所測”。當他一旦意識到被人玩弄于股掌之上時,“雖無信臣左右之讒,其不能一日容之也決矣”。韓非想授人君南面之術,“(韓)非方皇皇焉入世之網(wǎng)羅,獨舉世主所忌諱者縱言之,而使吾畏,亦可謂不善藏其用者矣?!背恕安簧撇仄溆谩?,士人動輒得咎還與其所售之術有關。在《晁錯論》中,梅曾亮便以晁錯的結局為例進行細致的分析,得出晁錯必死的結論。而這只因他授予景帝的是“盜術”。所以,“世之擇術者,亦擇其可以授人者而自處哉”。當然,這也和統(tǒng)治者的心術相關。就像他一針見血點出明太祖“謀萬世安,欲以木訥文弱愚黔首之民”,在這樣的統(tǒng)治下,士人除了降心抑志、茍且偷生之外還有什么選擇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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