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細微處見精神——評韓國電影《許三觀》

改編自余華長篇小說《許三觀賣血記》的韓國電影《許三觀》于2015年1月14日在韓國上映。制作費達100億韓元（約合5700萬元人民幣）的《許三觀》欲達到收支平衡點，觀影人數(shù)需達到300萬人，而據(jù)韓國門戶網(wǎng)站NAVER檢索，該電影的累計觀影人數(shù)不足100萬人。作為商業(yè)電影，從票房來看，可以說沒有收到預(yù)期效果。但不可否認的是票房受到多方面因素的影響，并且僅從票房來判斷電影本身的優(yōu)劣是不當?shù)?。故此，本文將試圖拋開票房影響，從電影與文學的關(guān)聯(lián)角度，關(guān)注《許三觀》的細節(jié)，探討電影《許三觀》與小說《許三觀賣血記》在藝術(shù)精神層面的近似性。

一 淡化時代背景，關(guān)注個體生存   

    文學作品改編成電影是從文學到藝術(shù)的再生產(chǎn)過程，把文字用圖像和聲音表現(xiàn)出來需要導演的想象力與創(chuàng)造力。韓國電影《許三觀》從中國小說《許三觀賣血記》改編而來，中韓兩國同屬漢文化圈，儒家文化根深蒂固，這使得中韓兩國擁有相同的文化基礎(chǔ)，但是由于中韓兩國近現(xiàn)代史歷程不同，社會結(jié)構(gòu)和意識形態(tài)相異，導致從小說到電影的改編過程中，出現(xiàn)了很多不好處理的因素。其中最大的問題是小說中有關(guān)文革背景下的故事。對這類故事，電影《許三觀》導演河正宇選擇刪去。他表示剛開始時打算努力最大限度地再現(xiàn)原著，但這非常困難，后來看到張藝謀根據(jù)《活著》改編的電影《人生》（張藝謀的電影《活著》在韓國譯為《人生》）只融入了原作的10%，決定不被原著束縛住手腳。同時，河正宇表示，除了“文化大革命”的故事不符合韓國人的情感需求而被刪去之外，電影《許三觀》致力于忠實原著。

余華長篇小說《許三觀賣血記》1999年在韓國翻譯出版，該書共出過三版，到2016年7月第三版已重印36次?！对S三觀賣血記》在歐洲獲得多個獎項，反映了從內(nèi)戰(zhàn)前后到土地改革、大躍進、文化大革命等一系列中國現(xiàn)當代史的內(nèi)容，這是韓國讀者接受《許三觀賣血記》的原因之一。但更為重要的原因在于中韓兩國國民在生存經(jīng)驗上的相似性。張清華說：“‘經(jīng)驗的最接近’是不同文化背景下的文學能夠溝通的一個最重要的條件?！边@是有道理的。困難時期靠賣血維持生活不僅僅是中國的經(jīng)驗，在20世紀60年代的韓國，貧困的百姓也曾把賣血看作生存手段,甚至到70年代仍有為生存賣血的人群。導演河正宇抓住了“貧困”、“賣血”這兩個關(guān)鍵詞，將故事場景置于1953年-1964年的韓國社會，當時抗美援朝戰(zhàn)爭剛剛結(jié)束，韓國正面臨戰(zhàn)后重建，貧困和饑餓導致部分民眾靠賣血維持生計。這一歷史背景的設(shè)置，緊扣小說的兩個主題——貧困和賣血，從而將這個賣血的故事成功地從中國移植到了韓國。

    小說《許三觀賣血記》用人物對話的形式提示時代背景，鮮有借敘事者之口講述時代或在小說中直接體現(xiàn)時代背景的事件，采用了淡化時代背景的處理方式?！啊谶@部小說（指《許三觀賣血記》，筆者注）中余華完成的是對世界‘活生生’一面的再現(xiàn)。而為了突顯生活的‘活生生’的一面，余華有意避免了生活被時代或歷史遮蔽的危險，有意在小說的現(xiàn)實中不對具體的時代語境和時代關(guān)系作更多的交代，而是直接讓他們?nèi)谌胄≌f的敘述，與人物的生命存在發(fā)生最直接的關(guān)系。……而懸擱‘歷史’則會極大限度地呈現(xiàn)生活的感性和人生的感性，同時亦能通過對‘歷史場景’的‘為什么’的懸置，達到對于‘人類生存’的‘為什么’的思考和呈現(xiàn)”。電影的處理方式與此無異。電影中對時代語境的表現(xiàn)除了兩次字幕提示時間是1953年和1964年之外，只有電影畫面中寫在農(nóng)村墻上的“堅決反對沒有統(tǒng)一的停戰(zhàn)”的標語、男人們做建筑工程的場面、街上的美國大兵和美國罐頭，以及香水等物件體現(xiàn)出當時是戰(zhàn)后重建、美軍進駐時期，此外并無直接表現(xiàn)時代環(huán)境的具體事件，而是將鏡頭聚焦在許三觀身上，全力展現(xiàn)許三觀生活的點滴。從這一點來看，電影《許三觀》在淡化時代背景，突顯個體生存狀態(tài)方面與小說《許三觀賣血記》表現(xiàn)的藝術(shù)精神是相近的。

二 許三觀——英雄式的小人物

王安憶曾撰文說：“余華的小說是塑造英雄的，他的英雄不是神，而是世人。但卻不是通常的世人，而是違反那么一點人之常情的世人。就是那么一點不尋常情，成了英雄。比如許三觀，倒不是說他賣血怎么樣，賣血養(yǎng)兒育女是常情，可他賣血喂養(yǎng)的是一個別人的兒子，還不是普通的別人的兒子，這就有些出格了。像他這樣一個俗世中人，綱常倫理是他安身立命之本，他卻最終背離了這個常理。他又不是為利己，而是向善。這才算是英雄，否則也不算。許三觀的英雄事跡且是一些碎事，吃面啦，喊魂什么，上不了神圣殿堂，這就是當代英雄了。他不是悲劇人物，而是喜劇式的?！绷硪环矫妫n國導演河正宇評價許三觀是“立體的角色”。在筆者看來，河正宇所謂的“立體的角色”與王安憶說的“違反那么一點人之常情的英雄”殊途同歸。所謂“立體”是說許三觀這個人物的多面、生動。無論在小說還是電影里，許三觀都不是“高大全”的英雄人物，他是地道的市井小民，小說和電影里都有表現(xiàn)他小人物特質(zhì)的橋段。例如，得知一樂是冤家何小勇的兒子，而受形勢所逼又不得不賣血償還一樂打傷人的醫(yī)藥費時，許三觀告訴兩個兒子說長大后要欺負何小勇的兩個女兒，之后才安心去賣了血。再如，許三觀用賣血的錢帶二樂、三樂去飯店改善伙食，不帶非親生兒子一樂去。再有，得知何小勇死訊時，許三觀萬分高興等。小說和電影運用這些細節(jié)表現(xiàn)許三觀是個活生生的、有點心胸狹窄、甚至是卑鄙的、真實的市井小人物。

然而，同時許三觀又是有那么一點“不尋常情”的小人物。小說和電影都表現(xiàn)了許三觀這一“不尋常情”的橋段——他為救非親生兒子一路沿途賣血，差點送命。王安憶說的“不是普通的別人的兒子”是指，一樂不是許三觀的親生兒子，是他的妻子許玉蘭和何小勇的兒子。對許三觀這樣的小市民來說，綱常倫理是“立命之本”。一樂不是許三觀的親生兒子的消息鬧得人盡皆知，許三觀悲痛不已，他遭受了奇恥大辱，失去了在小城的立命之本，甚至他去賣血時，連血頭都嘲笑他是“烏龜”（電影中是“云雀”，在韓語中與“烏龜”同義）。但就在許三觀承受全城人恥笑的時候，為了給一樂看病，他從家里沿途賣血，甚至險些因賣血喪命。這個情節(jié)是小說和電影共同的高潮部分，突現(xiàn)了許三觀這個小人物的倫理人道主義。許三觀賣血救一樂，不圖利益，而是“向善”?！跋蛏啤笔窃S三觀的本性，這從他讓一樂為何小勇“喊魂”便可看出，縱使何小勇令他咬牙切齒，但在最后關(guān)頭，許三觀還是勸一樂去救何小勇的命。這樣的許三觀就不再是普通的市井小民，而是“英雄”，是超越了倫理的民間英雄。電影《許三觀》成功地塑造了具有頑強生命力的許三觀，他從容面對生活中的苦難，在戰(zhàn)后重建的艱苦歲月里，他用賣血的錢結(jié)婚，喂養(yǎng)孩子，與貧窮、饑餓及一切災(zāi)禍做斗爭，他超越尋常倫理關(guān)系，寧愿用自己的命換非親生兒子的命。吳義勤在探討《許三觀賣血記》中的許三觀形象時，認為作家對許三觀的塑造主要聚集在三個維度上：一是對于許三觀頑強、韌性的生命力的表現(xiàn)；一是對于許三觀面對苦難的承擔能力和從容應(yīng)對態(tài)度的表現(xiàn)；一是對于許三觀的倫理情感生存思維的表現(xiàn)。由此可見，改編后的電影完全再現(xiàn)了原著力圖闡釋的精神維度。

   目前，韓國導演河正宇的電影《許三觀》在中韓兩國學界和電影界的總體評價均不高，主因在于中韓兩國學者和電影界人士都在拿《許三觀》同余華的《許三觀賣血記》做逐一的比較，認為改編的電影沒能全面展現(xiàn)原著廣泛的意蘊。而事實上，電影《許三觀》雖對余華原著《許三觀賣血記》做出了一定程度的改編，但從藝術(shù)精神上說，電影在淡化時代背景，突顯個體生存狀態(tài)，以及宣揚英雄式的小人物兩方面是對原著的忠實和發(fā)揚。余華談到改編自他的小說《活著》的同名電影時，他表示對電影有一個接受的過程，他說：“……看了二十多遍后奇跡出現(xiàn)了，我就想：為什么小說不像電影？其實老實說我們所有人都是一樣的，什么東西最熟悉就是對的，陌生的就是錯的，其實不一定，陌生的說不定就是對的。我對《活著》就是這樣的感受?！蹦敲矗覀兛梢云诖僖詴r日電影《許三觀》終會得到客觀的評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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