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麥琪的禮物》敘事結構淺析——文學論文

短篇小說作為小說體裁的一種,由于篇幅的限制，往往涉及的現(xiàn)實生活范圍、文化內涵和創(chuàng)造規(guī)模較為狹窄簡化，無法全景式、細致客觀地重現(xiàn)重大事件，也無法立體多層次地描摹復雜的人物情感。同契科夫、莫泊桑齊名的歐·亨利是美國現(xiàn)代短篇小說的創(chuàng)始人。他的一系列作品如《麥琪的禮物》、《警察與贊美詩》、《最后一片葉子》等，被譽為“美國生活的幽默百科全書”，他也因為作品中精彩絕倫而出乎意料的“有意味的結尾”[1]被奉為“尾巴的大師”。美國于1918年開始設立“歐·亨利紀念獎”以鼓勵每一年度的最佳短篇小說，同時紀念這位對短篇小說的創(chuàng)作做出突出貢獻的文學巨匠。從另一個側面可以見出歐·亨利對短篇小說的敘事技巧的演進起到了巨大的推動作用?！尔滅鞯亩Y物》就是一個憑借出色的敘事結構布局和精湛的敘事技巧將簡單的人物和合乎情理的情節(jié)組合進而蛻變成一部精彩感人的作品的例子。

一、敘事張力和動力

亞里士多德在《詩學》中說：“情節(jié)既然是行動的摹仿，它所摹仿的只限于一個完整的行動”，“所謂完整，指事件有頭，有身，有尾?！盵2]因此，為了確保小說情節(jié)的完整，首先必須有事件的起因。作者在小說開頭就開門見山點明事情的起因，“明天就是圣誕節(jié)了”[3]，德拉想給丈夫買份合適的禮物，可是她只有“一塊八毛七分錢”，這一現(xiàn)實的矛盾沖突使小說一開始就處于一種敘事張力的牽引下。薩繆爾·查特曼認為：“作者實際處于具體的敘事流程之外，他不過是給敘事提供了一個局外的、初始的動力” [4]。因此，敘事的動力事實上來自于故事情節(jié)本身。這種選擇將情節(jié)發(fā)展的“高潮”到來前某一位置作為敘事的開始，繼而再進行倒序解釋的手法，選擇圣誕節(jié)的前一天作為敘述的始發(fā)點使得文章一開頭就形成一種強大的動力，推動情節(jié)向高潮發(fā)展。

情節(jié)繼續(xù)發(fā)展。隨著德拉用賣自己一頭秀麗長發(fā)換來的錢去買禮物的一系列行為，讀者的神經(jīng)也隨之繃緊，心中不禁涌出種種疑問，諸如：吉姆能接受德拉剪了頭發(fā)的樣子嗎？以這樣的代價換來的禮物吉姆會喜歡嗎？他又會有怎樣的舉動呢？這些困惑鼓動著讀者一探究竟的熱情。當吉姆面對德拉短發(fā)的樣子時，“他只帶著那種奇特的神情凝視著德拉”，這不禁讓讀者好奇心更盛迫不及待讀下去。然而，當看到德拉精心為自己準備的禮物時“吉姆好像從恍惚中突然醒過來”。這些描寫與讀者預想中男主角可能的舉動和神情完全不同。這構成推動小說迅速發(fā)展的又一大動力。

所有的謎團都亟待解答。文章結尾處吉姆輕松的一句：“我是賣掉了金表，換了錢去買你的發(fā)梳的?！敝链斯适玛┤欢梗缤柴Y的列車驟然失去了動力。小說中的兩個故事：德拉賣掉頭發(fā)買來表鏈，吉姆賣掉金表買來發(fā)梳的真相同時大白，幾組敘述動力的互相沖突至此完全抵消，失去了動力的敘事也隨即終止以至于讀者甚至要在一兩秒后才能反應過來。在小說結局形成的審美空間里，猶如弦樂器演奏有力的一聲撥弦后不絕回蕩的余音中，讀者反復回味為了準備圣誕禮物的這對小夫妻相互之間真摯無私的付出，也為意料之外又不悖常理的結局而感慨不已。

二、敘事時間和速度

熱奈特區(qū)分了故事時間與敘事時間的區(qū)別。從持續(xù)時間上說，故事時間可能小于、等于或大于敘事時間，即敘事可能用相當多的篇幅來表現(xiàn)故事中片刻的經(jīng)歷，或者用很少的篇幅來表現(xiàn)故事中時間跨度很長的經(jīng)歷，甚至省略一段故事時間。既然沒有必要平均著力敘述各個事件，那么敘述的“節(jié)奏”[5]就顯得尤為重要。

敘事速度指的是特定時間內的故事容量，速度越快，特定敘事時間內的故事容量越大，反之亦然。如文中“此后的兩個鐘頭像張開了玫瑰色翅膀似的飛掠過去”，“不出四十分鐘，她頭上布滿了緊貼著的小發(fā)卷”等，雖然“兩個鐘頭”“四十分鐘”在整個故事發(fā)生的時間中并不短，但是在作者的敘事時間中僅占用一兩秒鐘，這些用較短篇幅來敘述較長的時間的事件，都是“加速”敘事，不施過多筆墨一代而過，因而在情節(jié)上并不算很重要。相反地，相對重要的事件則往往用“減速”敘事的方式。如開篇不久，作者就花了很大篇幅介紹“詹姆斯·迪林漢·揚夫婦”的“兩樣東西特別引為自豪”即德拉美麗的頭發(fā)和吉姆三代祖?zhèn)鞯慕鸨?。德拉“像一股褐色的小瀑布”般的長發(fā)足以“使那位示巴女王的珠寶和禮物相形見絀”，吉姆的金表“讓所羅門妒忌得吹胡子瞪眼睛”。如此不惜筆墨地描述自然而然會引起讀者的注意，以暗示的方式提醒讀者接下來發(fā)生的事很可能會和這二者有關。這種暗示引發(fā)懸念，并造成讀者長期的心理期待迫不及待想知道故事的結果。當最后真相大白時，果然與這兩樣東西密切相關，讀者在發(fā)出原來如此的感嘆之余，聯(lián)想到夫妻倆分別為了對方犧牲了自己最引為自豪的東西，更能為兩人的愛和付出感動震撼。

值得注意的是，在小說結尾，當吉姆說出自己是用賣金表的錢買來發(fā)梳的真相時，可能一般情況下會用較多筆墨絮絮叨叨地敘述，而作者匠心獨運地只用簡短的一句話交待清楚一切原委：“我是賣掉了金表，換了錢去買你的發(fā)梳的?，F(xiàn)在請你煎肉排吧”。故事至此戛然而止，并轉向日常的生活，但藝術上的留白反而使讀者久久回味，并自動將之前隱藏著沒有顯露出的吉姆為了給德拉準備圣誕禮物同樣經(jīng)歷的煎熬這條隱線代入敘事時間當中，絲毫沒有突兀不真實之感，反而給讀者更強烈的心靈體驗。

三、敘事視角和焦點

布洛克斯和瓦倫在1943年首次使用敘事焦點一詞，并將其作為觀察點的同義詞。熱奈特在1972年對這一觀點提出批評，認為其混淆了誰看和誰說的問題，并隨之提出敘事聚焦的概念。他將聚焦分成三種：無聚焦或零聚焦（敘述者比任何一個人物都知道得多，即全知全能的視角）、內聚焦（敘述者知道的和某個人物一樣多）以及外聚焦(敘述者知道的不比任何一個人物多) [6]。由此可知，敘事可以是由一個局外人全知全能地講述，也可以由一個人物或從某個固定的角度來講。

文章開頭的描寫中，作者仿佛作為一個局外人看到敘述的場面：明天就是圣誕了，德拉卻因為沒錢給丈夫準備禮物而痛哭。隨后，敘述者仿佛躍居舞臺前端，不時說上兩句，似乎在引導讀者進入文中環(huán)境，也同時有意讓讀者感覺到他的存在。如“這個家庭的主婦漸漸從第一階段退到第二階段，我們不妨抽空兒來看看這個家吧”；“諸位不必理會這種雜湊的比喻”；“那始終是一件艱巨的工作，親愛的朋友們——簡直是了不起的工作”；“對這句晦澀的話,下文將有所說明”等。

文中也有多處分別使用了內聚焦或者外聚焦。內聚焦如“她站在窗子跟前，呆呆地瞅著外面灰蒙蒙的后院里，一只灰貓正在灰色的籬笆上行走?！痹谶@里讀者是通過德拉的眼睛得以看見貓，而非敘述者的安排，可見這個場面的“聚焦”已由敘述者轉向德拉這個人物。另如：“吉姆在門內站住，像一條獵狗嗅到鵪鶉氣味似的紋絲不動。他的眼睛盯著德拉，所含的神情是她所不能理解的，這使她大為驚慌。那既不是憤怒，也不是驚訝，又不是不滿，更不是嫌惡，不是她所預料的任何一種神情。他只帶著那種奇特的神情凝視著德拉。”在這里吉姆的表情究竟是哪一種，他的心理活動又是怎樣的，仿佛敘述者也同德拉一樣迷惑不解，因此用了個形容詞來概括吉姆的神情“奇特的”。這就使用了外聚焦的方法。

多種聚焦的轉換避免了情節(jié)的枯燥和沉悶，使敘述既真實可信又引人入勝。不同的聚焦也有各自的優(yōu)點。內聚焦可以更加細膩展現(xiàn)人物的心理，外聚焦可以增加情節(jié)的曲折性，吸引讀者跟隨敘述者一起探索事情的真相。恰到好處的零聚焦又可以揭示主題，發(fā)人深思。如結尾處：“我的拙筆在這里告訴了諸位一個沒有曲折、不足為奇的故事;那兩個住在一間公寓里的笨孩子，極不聰明地為了對方犧牲了他們一家最寶貴的東西。但是，讓我們對目前一般聰明人說最后一句話，在所有饋贈禮物的人當中，那兩個人是最聰明的。在一切授受衣物的人當中，象他們這樣的人也是最聰明的。無論在什么地方，他們都是最聰明的。他們就是麥琪?！?nbsp;敘述者扮演了古典敘事中全知全能的說教者的角色，揭示并引導讀者思考作品深層的思想意義。

四、敘事序列和語義方陣

結構主義不同于傳統(tǒng)意義上的一種單純的哲學學說，而是一種試圖使人文科學和社會科學也能像自然科學一樣達到精確化、科學化的水平的研究方法。結構主義者認為: “在任何既定情境里，一種因素的本質就其本身而言是沒有意義的，它的意義事實上由它和既定情境里的其他因素之間的關系所決定?！盵7]他們最終目標是尋找把“本身沒有意義的東西組成具有意義的東西所需要的那種組織類別和形式”的一種近乎永恒絕對的結構。

索緒爾和雅各布森的語言學理論為結構主義發(fā)展奠定了基礎,他們提出語言二元對立原則的概念,認為在語言中,音位和意義都是通過對立的東西呈現(xiàn)出來的。在此基礎上，格雷瑪斯以語言學為基礎，力求首先找出故事內部基本的二元對立關系，再由此推導出整個敘事模式，提出了“語義方陣”[8]的概念。

如上圖所示，格雷瑪斯把這種符號矩形圖看作是構成我們語言的要素、句法和經(jīng)驗的基礎,是形成角色模式的根基。他以二元對立原則為基礎,通過兩個關系不是對立便是否定的角色來說明敘述的普遍模式。在這個對文本“予以分解,然后重新予以組合”也即“分割和明確表達”[9]的過程中,文本的意義得以建立。如在本文中，將德拉賣掉頭發(fā)給吉姆買來表帶作為一條敘事線索，各個敘事符號的組合可以得出如下方陣：

德拉（主角）←--------------→足夠的錢（對手）

美麗的頭發(fā)（助手） ←--------------→ 表帶（對象）

矩形方陣四角是由相互具對立、否定或補充關系的符號支撐的。小說中，女主角德拉在圣誕前“自得其樂地籌劃了好些日子。要買一件精致、珍奇而真有價值的東西”給丈夫吉姆，然而她“省吃儉用，能攢起來的都攢了”，可卻只有少得可憐的“一塊八毛七分錢”。要想用這些錢去買“像他的為人文靜而有價值”的能配上吉姆那塊金表的表帶顯然是遠遠不夠的。于是她忍痛將自己“褐色小瀑布”般的美麗長發(fā)賣了，用換來的錢買了精致的白金表帶。在此語義方陣中，“德拉”是行動的中心，“足夠的錢”與之相對立成為行動的阻礙，因為德拉顯然沒有足夠的錢。想買給吉姆的“表帶”是行動的對象和客體，“美麗的頭發(fā)“則成為幫助德拉買表帶的也即她送禮物的目的得以達成的助手。在這幾個符號中，“美麗的頭發(fā)”和“足夠的錢”是矛盾關系無法共有，正如德拉必須以賣掉頭發(fā)為代價才能買得金表。主角要想獲得對象表帶，必須以頭發(fā)換取足夠的錢，再用錢買表帶，在此條線索中可以看出主角為了獲得對象所付出的巨大代價。同理，由于吉姆賣掉自己的祖?zhèn)鞯慕鸨碣I來送給德拉的精美玳瑁發(fā)梳，線索和語義方陣和上圖結構一致。由文章最開始對小夫妻家庭生活拮據(jù)的描寫直到最后吉姆揭曉事情真相，可知在德拉賣頭發(fā)買表帶的明線之下還隱藏著吉姆賣金表買發(fā)梳的暗線。由此可見，作者在文中的敘事結構為一明一暗，雙線并行。這樣的精巧構思，一方面避免了內容的拖沓重復，另一方面造成強烈懸念并在作品末尾形成一個意料之外又情理之中的精彩結局。

此外，在格雷瑪斯看來,“故事的發(fā)展軌跡與語義方陣的運動方向是相對應的。故事的展開也是從某一特定因素向其相反或矛盾方向的轉化。[10]”小說情節(jié)的發(fā)展也同樣可用語義方陣來展示：

     發(fā)梳、表帶等（物質的富足）       頭發(fā)、表等（真摯的感情）

                    無                 有

失               得

         頭發(fā)、表 （個體的心愛之物）       發(fā)梳、表帶等（更加深厚的感情）

小說開始時，夫妻倆就沒有貴重的發(fā)梳和白金表帶，也即沒有物質生活的富足，但是他們有各自值得自豪的美麗的頭發(fā)和祖?zhèn)鞯慕鸨砬叶烁星楹V厚真誠，這些都透露著濃濃的人情味和夫妻間平淡的幸福。而后兩人為了能為對方準備一份合適的圣誕禮物，分別犧牲了自己的愛物。而恰恰因為雙方的犧牲，陰錯陽差地使禮物實際上就變成了無用的東西，但其實兩個人得到了更多。他們在準備禮物的過程中，完全拋棄了自私自利，在資本主義社會處處以金錢利益和實用性作為衡量標準的社會背景下，感情更加深厚堅定，也讓讀者受到一次靈魂上的洗禮。

“審美的情感價值不但與實用價值有矛盾,而且與實用的道德價值也有矛盾。但這種矛盾又不是絕對的，在更高的人文的層次上，知、情、意三者是可以達到統(tǒng)一的”[11]。德拉失去了美麗的長發(fā)得到了夢寐以求的發(fā)梳，吉姆賣掉了祖?zhèn)鞯慕鸨淼玫搅俗阋耘c之相配的白金表鏈。對夫妻倆來說，雖然發(fā)夾及金表鏈作為禮物的實用價值已經(jīng)暫時失去了，但取而代之的是他們獲得了道德價值——窮困生活下的不離不棄與審美的情感價值——真摯無私的愛情。在人性之光照耀，物質的有用與否和生活的艱辛都變得不值一提。歐亨利讓這對夫妻失去了身上最珍貴的物質財富卻獲得了更為珍貴的精神財富 。因此，作者說“他們就是麥琪”，是最有智慧的天使。

結語：

《麥琪的禮物》的豐富精致的敘事結構改變了讀者慣有的感覺思維模式，在把看似平常而熟悉的事物變得新鮮可感的同時打破了讀者的思維定勢，使讀者的期待視野完全落空，起到了審美上的陌生化效果。出眾的敘事結構成就了一個個出人意料的結局，凝結了作者深刻的人生洞察力，凸顯了作品的人文關懷。這也是歐·亨利小說值得借鑒學習的制勝法寶。 

參考文獻：

[1]朱雯，朱碧恒.歐亨利名作欣賞［M］.北京: 中國和平出版社，2011.

[2]亞里士多德 羅念生譯.詩學[M].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62,12:2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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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撒繆爾·查特曼.故事與表述[M].美國:康奈爾大學出版社,1978：151.

[5][6]熱拉爾·熱奈特.敘事話語、新敘事話語[M].北京：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1990,11.

[7]特倫斯·霍克斯 瞿鐵鵬譯.結構主義和符號學[M].上海：上海譯文出版社，1987，2：8.

[8]格雷瑪斯. 結構語義學[M].北京：三聯(lián)書店出版社，1999.

[9]蔣孔陽.二十世紀西方美學名著選(下)[M].上海：復旦大學出版社，1988： 416-417.

[10]羅鋼著.敘事學導論[M].昆明：云南人民出版社，1994：110-111.

[11]孫紹振.文學講演錄[M].桂林: 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06.